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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説中謬思女神在一個專注的畫家或作家創作時,她們會悄悄出現,握住他們抓住筆的那隻手,溫柔的牽引著。然後,作家們或畫家們,就會湧現無數靈感。

  「對藝術創作者來說,你缺的只是一個謬思,然後接下來,什麼都成了。」我不能再更同意她了。

  如果說要我相信這世界上,曾存在過那麼一個神,那祂,必定是謬思了。因為,我遇見了,映璇。

  那是七升八剛分班的那一天,我到了集合的地點,在那裏,我被告知我在我國中生涯中剩下兩年要待的班級──八年二班。

  走進八年二班教室,裡面的學生已經在自我介紹了。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帶著微微的睡意,我望著一個一個的學生走上台,再望著他們走下台。

  「好,下一位,三十一號。」

  微微抬起頭來,望向即將走上台的女孩,剎那間,我傻住了。這世界怎容許如此美麗的女子存在!

  我意識到了:這世界,有些東西正在轉變。

  「我姓徐,雙人徐,映照的映,璇是旋轉的旋加上玉字邊。來自七年六班。興趣是拉小提琴和看書。請大家多多指教!」映璇說。然後旋身下台。

  徐映璇,這名字是多美妙和諧的音律!就和她的長相一樣。我想著。

  「三十二號!」老師說。我緩緩的走上台,但我說了甚麼倒忘了。

  常常,我坐在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望著她。她很少抬頭,大部分的時間都對著一本筆記本塗塗寫寫。偶爾,她會對筆記本微笑,我不曉得她究竟在做甚麼,不過她的笑有種勾走別人靈魂的魔力。

  她的美是如此令人目眩。身高一六二,體重五十,增一分則太擁腫,減一分則太纖弱,到底有甚麼比這比例更完美的?精緻小巧的鵝蛋臉,在一般人身上或許只是平 庸,但在她身上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她不似時下街上瘦得不成人形的骷髏軍團,更不似那些校內常出現的一群群蒼白少女。她有的,是穠纖合度的身材,外加一 雙靈動的雙眼。是一種與世隔絕的美。

  不可否認,她是有缺點的──就世俗的觀點而言。她的皮膚有些粗黑。然而,就因為這樣,才可以躲過塵埃痛恨純白的心態;就因為這樣,才保全了她的靈魂,不受世俗汙染。

我想著。

  從以前到現在,我痛恨著人類的身體──包括我自己的少女軀體。嬰兒是柔弱的無知,少年是蒼白的自卑,青年是叛逆的自我膨脹,中年是膩人的銅臭,老年是腐朽的枯骨。我痛恨著這個軀殼,恨不得丟開算了。

  八年級,十四歲,該是柔弱無知和蒼白自卑的過渡帶。自慚形穢是有的,但是,我卻發現了最真確的美。

  映璇,她的存在簡直就是完美的藝術!

  我常常為自己熱切的凝視而迷惑,為何我的視線都隨著她的移動而流轉?是否有種化學反應發生在我和她之間?或許只在我身上。刻意忽視胸前的默默隆起和逐漸變得渾圓的雙腿。我選擇繼續凝視著她。

  「柔吟,今天要一起走嗎?」是五班的駿翔。我和他住在同一條巷子。

  我點點頭。對於駿翔,不可否認有種特殊好感──然而就也只是如此。我當然記得駿翔和我說過,我喜歡你,但我只是微笑,告訴他,我不可能。

  「對了。你的草稿畫得如何呀?」他問。

  指的是我的禮服設計草稿。在遇到映璇以前──慘不忍睹,我只能這樣形容,母親常常用擔憂的眼神看著我的草稿。「這樣該如何是好呢?你是我唯一的繼承人啊……」身為知名服裝設計師的母親常常如此嘆息。

  「應該,算好了。只差上色。」我說。

  「能借我看嗎?」他說。我點點頭,拿出了禮服設計草稿。

  「這是──二班徐映璇嗎?」駿翔問。

  我點點頭:「你怎麼知道她?」

  「她就住在我們這條巷子,你都不曉得嗎?」駿翔問有些難以置信的問。

  我緩緩搖搖頭:「我很少和她說話。」

  「看!那是她!」駿翔說。卻見徐映璇從巷子的另一頭走過來,但突然轉了身,隨即消失無蹤。

  「她總是這樣嗎?」我問。

  「或許吧。」駿翔簡短的回應

  「嗯,最近畫工有進步。」媽媽說。

  我點點頭,把禮服草稿收回房。

  曾幾何時,我的模特兒怎麼畫,那張臉永遠是映璇。

  那天,心血來潮找了本繪本,我用2B鉛筆描繪下她的影像。但卻怎麼畫也畫不出那份神韻和那份靈動。她過於脫俗,凡塵的畫筆或許畫不出她。

  突然,我聽到了一聲,像是哭泣又像似嘲笑的聲音,在幽微的遠處傳出。

  「媽……你剛剛有聽到什麼嘛?」我問。

  「你最近壓力不小喔,多休息吧。」母親只是這樣回應我。

  平靜的日子像是掛在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走著。那細微的聲響不常被注意到,卻聲聲是那時間流逝滴向虛無的聲音。

  在凝視著映璇的日子中,偶爾也會傳來她說話的聲音。她的音質是有些飄渺的孤獨,染不上凡界的塵埃。然而卻也是這樣虛無,除了「借過」、「謝謝」之類的話,我不記得她說過了什麼──這世界太需要我們的記憶也太需要我們的遺忘了。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映璇對我說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話。

  好像是我看到纖細的玉頸上有淡淡的傷痕,雖然收了口,卻怵目驚心。

  我問她那是怎麼回事,她總是以一種淡漠疏離的笑,回應我:「沒事,一個小傷。」

  直到有一天,體育課,那時,美麗而矯健的映璇,突然如一棵枯掉的柳樹般倒下,站在她身旁,我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卻從體育服和她的背之間的空隙望見無數的傷痕。

  難怪她會說那頸上的傷只是一個小傷!是怎樣的殘暴,忍心在無瑕如玉的背上留下這些傷?

  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想問就可以問的。

  像是注意到我的凝視,她突然睜開美麗的雙眸,驚恐的望著我。

  「妳看到了?」她虛弱的聲音無力的問道。

  我艱澀的點點頭。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她說。

  我凝視著她的眼,深深的望進去,一次次的我不願相信,然而那些話語彷彿有了言靈──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相信言靈的存在,是個咒。她平靜而不帶感情的述說那些不 堪而骯髒的過往,像是說著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從她的神情,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可是,這個故事太過慘絕人寰,我不願相信它是真的。我想尖叫,卻發現喉頭 有個東西桎梏住了,叫不出聲,只能讓言靈繼續發揮祂的魔力。

  「對不起破壞你對這個美好的世界的想像,但真的很謝謝你聽說述說這個故事。」像是施法終了的法師,映璇很疲憊似的躺回保健室的床上。

  「如果你的世界是地獄,我會一直陪著你。」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如此說著。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映璇別開臉,又說:「但誰知道你是不是個很好的騙子?」

  那天早晨,我到了學校,她的桌子整個翻轉了過來。裡面的書散落了一地。

  無法不去想映璇身上發生的慘劇,我的世界早在那節體育課就整個翻轉過來。

  我低頭,又再抬頭。一位被凡塵公認為美的女孩,正和同學以得意的表情踢著她的書。

  像是忌妒她的脫俗靈魂,她們踐踏她的桌椅。

  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並未得罪任何人呀!是這個險惡該死的世界毀了她,她沒有聲音的就這樣默默承受,為甚麼?

  「勾引我爸的蕩婦……」女孩獰笑的嘴冷冷的說。如果我沒記錯,她好像叫婉琪吧。

  我輕輕嘆息,說:「你們最好趕快恢復原樣吧!老師會比她早來的。」

  「那這工作就交給柔吟你了。我不屑碰她的東西。」

  溫柔的撿起她座位旁的書,我幫她把桌椅恢復原狀。

  好容易整理好了,我走出教室。

  早晨的校園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著,我喜歡這種氣氛。縱然校園不是位於山區,但是或許因為建築關係,操場四周都是教學大樓,也因此水氣才散不去吧!

  然而,那天,映璇卻沒有來學校。

  升上高中的第一天,我又見到映璇從很遠的地方走來,望著駿翔:「你上了哪?」

  駿翔說:「明華高中。你呢?」

  「元歌女中。」

  「哇!那麼強!第一志願耶!」

  「沒啦!高中多加油喔!」她說。

  「謝謝!你也是!」

  這一幕逐漸從我眼前遠去。是啊,兩個如此美好的人,本來應該就是要在一起啊。雖然心口有些刺痛。

  然而,太過鮮明的意象記憶,讓我不得不相信這只是我幻想出來的結局。映璇一定還在路的盡頭,幸福快樂的生活著吧。

  那天,世界從翻轉到崩裂。

  我聽到那微細的啜泣又像嘲諷的聲音,一種不祥的預感如蛆蟲一般在我心頭蠕動著。抬起頭,一棟和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獨棟房屋聳立在我眼前。華麗優美的線條,卻似一座監獄--我想到金谷園,只是石崇拿來收藏綠珠的華美櫥櫃。一如映璇被監禁在這棟看似美麗的都市靜園。

  掛在牆上的是一把金色的武士刀,有點重,我取下。拿在手裡。朝聲音的來源走去,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幅不堪的景象。兩個赤裸著身的男人,騎在衣著破爛的映璇身上,她被壓倒在玫瑰花叢間,翠綠的枝條上沾染了血,此刻我才明白她背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正如故事裡所說,一個是婉琪的父親,另一人,太過慘絕,他的名字我不想提。

  聽說十三歲殺人不用負完全刑事責任──頂多是少年事件處理法而已吧,我拾起刀,用力擲向男人的胸膛,可惜準頭偏了一邊,長髮覆額,身穿雪白色的洋裝,宛如我的喪服。兩個人見到我,像是做了虧心事似的,一溜煙的逃走,不知去向。

  我拿出口袋中的手機,我知道他們會再回來,輕輕的按下了一個號碼。

  我伸手將她擁入懷裡,她微睜著眼,像是事不關己的一樣:「現在,你親眼見到了地獄。」她輕輕的說,沒有改變的是那嘴角嘲諷似的笑。

紅色的鮮血緩緩浸潤了我的洋裝,是映璇的,「我說過,只要是你在的地獄,我都會陪著你。」像是安慰她似的,我輕輕的說。

  「其實……你把刀丟過來的時候,他們逃走之前,已經往這裡刺了一刀了。」她指向她的鼠蹊部,依然淡漠的說。

  我驚訝得無法言語,為甚麼要這麼做?我問蒼天,蒼天無語。即使我已經努力為她止血,她卻說:「讓我死,才是仁慈。」

  「對了……學校的抽屜裡有幾本小說,幫我完成他們啊……所以你不能跟我死啊。」映璇櫻色的唇現在已經是可怖的慘白。卻掙著一口氣,試圖說完這句話。

  「……」我想喊出口某句話,卻發現有種可怖的氣氛沉默的擴散,沉滯的要我閉嘴。

  警察來了,救護車也來了,映璇被送到擔架上,她被送走後,那攤殷紅的血,留在花叢裡。我被叫到警局做了筆錄,過程像是冗長的噩夢。「我已經不是把她當成女兒來愛已經是把她當成女人來愛了。」禽獸,我冷冷的想。

  據說我之後徹底的瘋了,印象中峻翔好像有來看過我,握著我的手訴說一些我不知道的話語,母親難過的眼神好像燒了我一個大洞。直到映璇下葬那天,我到了她的墓 園──是基督教墓園呢,雪白的十字架和花籃,老師和同學們來過了又走了,玫瑰──萬惡的鮮紅、令人作嘔的花。到底是誰?混蛋,竟然敢把玫瑰花擺在映璇的墓碑上。

  我厭煩的把玫瑰花撥下,它們一聲不響的跌進草叢裡。遠處鮮綠的磷光微微閃爍,我靜靜躺在綠色的草地上,映璇的墓碑旁。

  現在過了多久呢?終有一天,連她那口黑色的棺木也會被蟲蛆蛀爛,白色晶瑩的蛆會攀上她的身子,瀰漫胸乳,最後將化為血紅的毒水,然後消失在這明豔的清晨── 只留下那白骨,證明她曾來過這世界。然而或許在我們不可抵達的遙遠將來,連白骨都會腐滅,一如波特萊爾的詩:「外表銷蝕,只存一夢/一幅素描逐漸誕生於/ 遺忘的畫布上,那是藝術家/僅憑記憶完成的──」

  乍然一瞥,像是有磷光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我知道那只是白磷自燃──在這燥熱的秋,是的。我卻期望她是傳說中的鬼火,那映璇就會和我相見啊!

  隔天一早,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夢──越想越像夢。

  對,這只是惡夢而已吧,十年來映璇一定還在某處快樂的活著,只是在我無法到達之處。望著精神科大夫給我的藥丸,我又迷惘了。然後,我打開一個WORD視窗。

  「傳説中謬思女神在一個專注的畫家或作家創作時,她們會悄悄出現,握住他們抓住筆的那隻手,溫柔的牽引著。然後,作家們或畫家們,就會湧現無數靈感。

  「對藝術創作者來說,你缺的只是一個謬思,然後接下來,什麼都成了。」我不能再更同意她了。

  如果說要我相信這世界上,曾存在過那麼一個神,那祂,必定是謬思了。因為,我遇見了,映璇。」

  我微笑著,打出的第一行字。

  今天我已經是負有盛譽的服裝設計師,另一個身分是暢銷書作者。無論要我付出多少代價,嘗試多少次,我都會讓你活過來──你不該就此被塵封。你的故事、你的美,需要被永遠記憶。因為,你是我的謬思。現在,應該形軀已經銷毀在那空虛的墓園了吧。

  我在心裡默想,望著我昨天吩咐模特兒人像設計師做出的你,穿上我那年為你設計的婚紗禮服。轉過頭,按下了快門。明天的服裝設計展,就放這張照片吧。

  看向電腦桌面,拜photoshop所賜,照片裡,兩個女孩笑著,穿著我精心設計的禮服,幸福的坐在一起,牽著手,就像是結婚一般。

  我笑了一下,把在手中把玩著的鑽石戒指,套進了模特兒石膏白的左手無名指上。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終於,在一起了。就算這是禁忌──我的戀人不僅是同性而 且早已殞亡──因為在你死後很久很久我才真正明白這真的是愛,所以駿翔一次次的、鍥而不捨的詢問,我只能給予他一個蒼涼的微笑,告訴他我已許了人。

  「叮鈴鈴……」手機響了,傳來一個女聲,「喂,是映璇嗎?下周二的簽書會,你要記得去啊……」

  是的,多少次都可以。

  所以,我的筆名就是你的名字,你還活著啊──因為你的文字還活著,這本書屬於你。

  因為那句我那天無法喊出口的話──那時我還太年輕,不明白。

  「映璇,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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