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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何伊的種種傳聞,絮已經聽過太多。何伊是太燦爛的一抹身影,螫的所有人都睜不開眼睛,同時也吸引著所有的人:羽球校隊外加樂隊首席,成績卻依然名列前茅,蝴蝶似的在各種活動間穿梭,想到何伊,絮總聯想到天狼星,那是夜幕永恆的鑽石,那一雙可以充滿熱情和生命力黑眼珠,是黑豹的純黑色──那凶狠、高貴、不馴的動物。

 

而絮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擺在畫室石膏像,每個人眼中一個安靜、優雅的典範──就像任何一個絮的同過校高中和大學的同學,在這個距離科舉廢除已經一百多年的二十一世紀,科舉的意識依然深植人心,誰誰誰的小孩考上大城市的好高中好大學就像是中了狀元一般,絮還記得那天接到放榜通知書時家裡的情況:父親高興到中風,在床上躺了很久才醒來;母親傻笑了整整半天,絮到現在回想起來甚至還會做惡夢。

 

從那所高中到那所大學,絮的確夠資格做為每個人仿效的模範,但石膏像畢竟是蒼白而無意義的。那些人只會以一種驚豔而無知的神情打量絮看似繁華的空虛與孤寂,而何伊是皮格馬力翁和阿芙羅黛蒂的合體,希臘神話裡的石像雕刻師和愛神,石像雕刻師愛上他自己雕塑的女人,而阿芙羅黛蒂給予她生命,何伊就是那個為蒼白石膏像上色並強行灌入生命的人。

 

絮記得那年夏至在鳳凰木道上見到何伊,遍地都是鳳凰花的火紅色殘辦,像是流了一地的烈士鮮血。

「我喜歡你,林絮。當然不是對朋友的那種。」完全沒有拐彎抹腳,乾淨俐落的告白,很像何伊那一頭乾淨俐落的短髮,何伊的眼神比身後的鳳凰花還炙熱。

絮微皺眉,何伊像是看透絮的心思似的,「別緊張,我沒要你成我的男朋友或女朋友的意思,你會不會也如我喜歡你一樣喜歡我其實我沒有很在意,雖然我的確該死的想和你交往。」

但其實你猜錯了,如果是何伊的話,「但是為什麼?」絮只是淡淡地說,跳過前半句。

「因為我是何伊,而你是絮。」何伊理所當然的說,絮不禁莞爾一笑,暗道:好個自大的人。

那個黏膩的夏至,一棵棵的鳳凰木像是烽火台一柱柱危險地燃著,一地殘辦像是蔓延的岩漿,像要熔化兩人一般。

 

絮記得那段和何伊一起擠在捷運上的歲月。晚上十點,迎面駛來的捷運總是帶著一種空曠的隆隆聲,練完球的何伊滿身是汗──何伊向來愛潔,也只有這個時候會讓汗水沾滿整身,因為就算用毛巾擦了汗水還是會再次濕了何伊的身子。絮和何伊在這種空曠的車廂中相互靠成一個字母A,打完籃球的何伊身上的汗味,和著絮的洗髮精的淡淡薄荷清香交纏著乘著捷運行駛時的狂風飄散出去──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兩人的關係!絮在心裡狂喊著,緊緊的握住何伊微有薄繭的手──即使是這樣的關係。

 

「你知道嗎,我曾經在期刊上讀過一篇文章,上面說3億年前每個Y染色體上大約有1400個基因,而現在只剩下45個。按照這種衰減速度,500萬年後Y染色體上就不再有任何基因了。Y染色體正在消亡,男性群體可能最終滅絕。所以到最後全世界只會剩下一個性別,那一天,無論你愛的是誰都沒有關係了。」一個明亮的早晨,何伊似笑非笑地對絮說。

 

「少來,那份研究報告當我沒看過嗎?那份研究報告後來被反駁了,人類Y染色體2500萬年來只流失了一個基因,而在過去600萬年裏,人類Y染色體上的基因流失數為零,其基因衰減的速度越來越慢。」絮笑著打赫伊,何伊大叫著躲開,兩人就這樣退化成沒有性別的小孩,在客廳裡玩起鬼抓人的遊戲。

 

最後,兩個人都跑累了,何伊靠在沙發上對絮說話,臉上帶著一種幸福的微笑:「有一個何伊一個絮,這樣已經夠了,這比任何法律承認的婚姻更有力,不是嗎?」

「都什麼年代了,還在意那些結不結婚的問題嗎?」絮淡淡地說,然後安心地靠在何伊身上。

「喂,我說。」何伊突然將絮的臉扳過來,「我們結婚吧,林絮。」

「好。」絮用清澈的眼神看著何伊。

「那讓我來立誓吧。何伊這一生只愛絮,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何伊將一直愛著絮、珍惜絮,對絮忠實,至死方休。」何伊說。

「還好你沒說出什麼永永遠遠之類的鬼話。」絮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說,「死了就一定會忘記一切,否則我怎麼會不記得我上輩子認識誰呢?好了,既然這樣,我也來立誓吧,絮這一生將一直同何伊一起,若何伊早一步先絮而死,絮將在何伊的棺木別上一朵白色的玫瑰花。」

「喂,這是什麼誓言啊?」何伊說,「不過確實很像你會說的話。」

「所以,我們正式結婚了嗎?要不要去拍張婚紗照?在主面前。」絮說。

「但是……我們會不會被教堂趕出來啊?」何伊問。

「當然不會,我們可是神選避免地球人口膨脹的子民呢。」絮笑了。

於是,絮和何伊找了四套禮服:兩套黑色的燕尾服西裝和兩套白紗晚禮服,隨手找了一台相機,在教堂的哥德式彩繪玻璃前留下了四張愛的見證──何伊和絮都穿著西裝、何伊穿西裝和絮穿白紗、絮穿西裝和何伊穿白紗、兩人都穿白紗。共通點是兩人笑得燦爛,陽光在他們身後鑲上一輪金邊,是主的祝福。

神父是個好心人,看到兩個穿著婚紗──因為他們的最後一張照片是兩個人的婚紗照──的人進了教堂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便說:「年輕的孩子啊,你們做好決定了嗎?」

「是的。」兩人異口同聲的說。

「你願意和林絮成為伴侶嗎?愛絮、忠誠於絮,無論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你願意嗎?」神父先問何伊。

「我願意。」何伊堅定地看著絮。

「你願意和何伊成為伴侶嗎?愛伊、忠誠於伊,無論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你願意嗎?」

「我願意。」絮也堅定地說。

接著,絮和何伊手牽著手,面對彩繪玻璃和金色的十字架,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在上帝以及今天來到這裡的眾位見證人面前,我和林絮/何伊成為伴侶。我將我自己給您。我祈求與您終生廝守不分離。請來與我在人生道路上同行,與我共同走過崎嶇或平坦的道路。」沒有任何考慮,兩人竟像是是事先排練好的一般,念出的誓言除了互相的名字之外,竟然一字不差!

「交換戒指。」神父慈愛的看著兩人。

「啊!糟糕!沒準備戒指耶!」何伊突然叫了出聲。

「沒關係!不要緊張,我有。」一旁打掃的清潔工喊了出聲,遞上了兩個易開罐的鐵環,「沒有戒指結什麼婚呢?這個先拿去吧。」

絮和何伊不禁失笑,各接過鐵環,儀式繼續進行。

「林絮,我將這戒指套在你的手指上,這戒指代表我今天對你所立的婚姻誓約。」何伊忍住笑意,對絮說。

「何伊,我將這戒指套在你的手指上,這戒指代表我今天對你所立的婚姻誓約。」絮也是一副快笑出來的樣子,對何伊說。

神父也是一臉笑意,卻還是平穩地唸出了:「絮與何伊已經在上帝及眾人面前立下神聖的誓約。因此,我宣布他們成為伴侶,奉父、子、聖靈,阿門。

你們可以親吻彼此了。」

哪來的眾人呢?早晨的教堂就只有他們、神父和打掃的清潔工,不過兩人還是不禁淚流滿面,在這神聖的一刻,絮和何伊緊緊相擁相吻,不合手指的易開罐鐵環緊緊地嵌入他們的指腹,在周圍形成一圈紅色的勒痕。

婚禮結束後,何伊對絮說:「我們是否該通知父母一聲啊?就這樣跑出來結婚,結果長輩都還不知道。」

「先斬後奏囉。」絮促狹的一笑,牽起何伊的手。

然而之後絮卻只記得那天何伊的母親把何伊趕出家門時看著何伊的神情,像是看著一個怪物,而何伊一身黑衣黑褲和慘白帶笑的面容,像是地獄來的死神,從灑金的夕陽背景裡走出來。

「跟不知道哪來的野種瞎搞什麼?我沒有生過這種小孩。」何母怒罵。

「你不懂。」何伊飛快地說,「我們可是上帝演化的恩賜啊,為了拯救地球膨脹的人口。你們這群人才是可怕的繁殖機器。」說畢,拉著絮走出家門。

「我真的不懂這些人的理論。」出了門,何伊無奈地攤手說,「為甚麼一定要性器互補才活得下去?天曉得我在你身上找到多少我沒有的部分──除了性別之外。」

絮那邊倒是沒有什麼阻礙,林家長輩倒很理性地接受了他們在一起甚至在教堂裡結了法律所不承認的婚姻的事實。還和兩人討論要不要領養小孩的問題。

「好耶,領養小孩!」何伊說。

「領養兩個吧,一個姓林,一個姓何。」絮說。

「其實,一個叫伊,一個叫絮也不錯啊。」何伊說。

「那要姓什麼?」絮問。

「當然是姓柯啊。這還用想嗎?」何伊理所當然地說。

但是最後他們還是沒有領養小孩,因為小孩身分證上的父母欄永遠會空著其中一格。

終於結婚了。雖然依然沒有配偶關係,絮想。

還記得找新家的日子,他們在租新屋時,遇到房東問起兩人的關係。

「我們?那人是我的絮,我是他的何伊,我想就不用說我們是什麼關係了吧。」面對第一個房東時,何伊理所當然地說。

結果他們被第一個房東面有難色地請出家門,雖然賺到了一頓免費的晚餐。

第二個房東更直接了,看到何伊和絮緊握著的雙手,便冷冷地說:「對不起,我這裡不歡迎違逆自然法則又降低人口延續性的同性戀。」

結果絮說:「我們才是走在正確演化道路上的人,現在地球人口已經太多了。」

倒是房東看起來稚氣未脫的孩子偷偷追了上來,睜著又圓又大的眼睛問:「你們什麼時候開始決定當同性戀?你們不擔心得愛滋嗎?」

何伊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你什麼時候決定要開始當異性戀?至於愛滋的問題嘛……不想得愛滋的話國高中健康教育課記得好好上課。」

在走向第三個房東的路上,絮問何伊:「要不要乾脆說我們只是室友或是手足啊?」

「不要,伴侶就是伴侶!」何伊堅定地說,「我才不想搞亂倫呢。」

結果第三個房東不在家。

後來絮和何伊決定先各自住家裡,等到錢夠了以後就直接一間屬於兩人的小公寓,雖然坪數不大,但既然他們不會有小孩,這空間也夠兩個人住了。

婚前婚後,日子其實沒有太大的差異──除了領養了一隻叫做小柯的波斯貓和搬了新家以外:結婚的頭一年,早上,何伊和絮都要去實驗室工作,在家門口吻別,在夕陽西斜時,何伊或絮或許會回到家,或許不會,或許兩人都沒有回家。總之,只要有人先回家了,那人就會餵貓,然後靜靜等待另外一人回來──也許等得到另一人回來,也許還沒等到就那人就去睡了,不過要是絮和何伊都回家了,兩人就會一起坐在床緣,隨意地聊些日常生活中的大小事,直到累了就熄燈就寢。

 

然而絮的記憶只到這裡為止。

絮也忘了究竟是何時這種美好單純的日子已然不復存在,太多假裝、謊言和欺騙了,以致於那些日子真的消失的那一天,像是湛藍的天空裡突然劈下一道閃電,讓絮對那段時光短暫的失憶。

關於之後的種種,彷彿空白了一大塊,像是從未存在過──人的記憶總是只記得那些明亮歡快的回憶,而絮的記憶也只想選擇性的記得何伊的好;又像是漆黑了一大塊──鮮明的各色傷害融為一體,形成一種純粹的黑,很像那年五月突如其來的午後雷陣雨,絮折回家拿傘,打開房門時看到那個闖進絮和何伊的之間的女人的一頭黑色長髮。

 

然後何伊走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張紙條:「我將用行動贖罪。不要來找我。」絮急急忙忙地回到房間,卻發現一同生活的房間像是突然少了一半的空間一般。以前,絮總會滾到何伊的單人床上,聽何伊說一些絮所不知道的事:歐洲CERN的LHC對撞機、捲曲在空間中的維度和演奏出這世界物理定律的弦論交響曲。絮有時也會和何伊聊一些何伊不知道的事:折成扭船型的分子結構、染劑在紫外線的照射之下激發出的燦爛螢光和均衡對稱的配位基,很奇怪,絮和何伊的話題從來不是什麼風花雪月,卻比較接近學術研討會,但卻自然的像兩個人的關係,彷彿他們天生就必須如此。

 

當然有時候也聊一些文學,「如果邱妙津在蒙馬特遺書之後沒有自殺,我會深刻的厭惡她,因為那是一部必須以死來完成的作品,也因為那本書裡面充滿了死的氣息──如果她最後竟然沒死我會覺得她是空口白話地消費死亡,但是她最後還是死了,正如她所說的『必死性』,所以我敬佩她。」絮記得那天何伊說面對著一塵不染的書架,崇敬地說。

 

然後何伊走了,連帶地把所有的東西也捲鋪蓋似地帶走了,絮沒有另一張單人床可以翻滾,沒有另一個人的書桌可以隨意亂翻,絮甚至沒辦法直視房間裡的任何東西,有太多何伊的影子了……這個房間真的太窄太擁擠了,塞不下膨脹的空虛和何伊的幽靈,也許該是搬家的時候了,絮想。

可是何伊怎麼辦呢?我走了,何伊的鑰匙還留著嗎?如果何伊回來了,找不到我,會不會也必須體驗這種空虛的孤獨?

何伊死了。毫無預警地。

這是六月二十五日,透明滯悶的暑假來臨前夕。蟬聲像一把繃緊的小提琴,用自己的生命拉出一首安魂曲,嘶嘶嘶嘶嘶──然後,被命運這不良調音師繃斷了弦,突然一片寂靜。就在這寂靜的剎那,電話聲響了,分外刺耳。

是在看著某段用New age配樂的縮時攝影時接到何伊的母親打來的電話報喪的,剛好那時的畫面是櫻花紛紛搶著從枝頭躍下,櫻花枝頭和地面本該只被空氣填滿的,現在卻被粉紅色的吉野櫻填充,有種荒謬的淒美。

「是嗎?我知道了。」絮淡淡的說,何母尖刻的謾罵宛如稀淡的霧氣,然而她放在滑鼠上的手卻無意識地來回拉動播放器的的拉桿,櫻花飛回枝頭,又墜下。又飛回,又墜下。掛上了電話,絮把自己的身體用力地擲到床上,螢幕上的縮時攝影繼續播放著,櫻花還是不留戀地落下了。

 

絮在十年後才終於去了那個何伊自殺的湖。在遙遠的異國的火山口,一個巨大火口湖。湖水是會流動的土壤,而何伊永遠的將自己埋入水墳之中了,轟轟烈烈的結束從來不是何伊要的結局,何伊要的只是一個乾乾淨淨的來世──也許潔淨的湖水可以洗滌這世間染在身上的種種骯髒和罪惡吧,絮想。將緊握在手上的白色玫瑰花投入湖中,被花刺刺傷的傷口滲出了血滴,順著花莖流下,染紅了潔白花瓣。

 

照理說溺斃者的屍體最後都會浮上來,但像抱著石頭跳江的屈原,何伊一直沒有浮上來。何伊就這樣埋葬了自己和絮──即使死的只有何伊,但是絮覺得有一半的自己也跟著何伊沉入湖底,安靜地消失。而有一半的何伊卻以一種寄生的方式依附在絮的身上。有時候絮覺得死的是自己,而現在居住在這個軀體裡的是活生生的何伊。有時候,絮甚至會覺得現在的關係才是一種完整的關係,一如一朵花同時有著雄蕊和雌蕊,何伊和絮,共存在同一副軀體裡,死去的何伊就是絮,活著的絮就是何伊。然而接下來的這段路,都必須獨自一個人走完。

 

「為我們活著。」何伊的遺書只有這麼一句話。

一個巨大的火山朝向天空噴吐著灰黑色的粉塵,接著是炙熱火紅的岩漿,汩汩自山頭流下,慢慢的,地表成了岩漿海,像是鋪了一地火紅的鳳凰花。絮就站在火山下,崇敬的望著這一刻,這偉大的大自然……雖然感到害怕,卻沒有任何想逃跑的想法。

 

恍惚間,絮看到了流出火山口的岩漿和噴到空中的粉塵逐漸凝聚,成了一個何伊的影像,一半是火山灰一半是熔岩,然後絮看到了何伊,絮的何伊……何伊一定也在那一刻也看到了絮。然後絮將手伸向何伊,何伊也伸手握住絮的……灼熱的溫度將絮融化,絮和何伊終於成為混沌中的同體……再也分不出誰是何伊誰是絮……

 

然後絮就醒了,絮坐直望著牆上的時鐘,凌晨三點,滴答,滴答,聽到時間和生命一滴滴地落下的聲音,落到永恆的河中──冥河中。

是夢。絮坐在床上,隨手取來一件紅色的外套,墊在床上,又躺了下來。也許等等會做一些關於鳳凰花或櫻花的夢,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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